MochaDango

【原创】寻仇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他是来复仇的。他活了很久,受了很多训练,也成长了许多,几乎是一刻不停地为复仇而努力锻炼。他付出了太多,再拖下去只是有害无益,因此他选择在这最身强力壮的年华里向他的故敌寻仇。老实说,他不是村落里最好的,但也不算太坏。人们虽然阻拦他,可谁不想复仇呢?因这不是他的私仇,而是整个村落的公仇,早晚要报,只是先前无人有胆站出来罢了。人们大多有十分珍重的人和事,不愿豁出一切,这也怪不得他们;现在他站出来了,大家虽是关心,却也无法阻拦:一是不好去劝人家已下定的决心,二是大家多多少少也想借他之手除掉这个祸害。于是就成了如此。在离别的前夜,大家自发聚集起来,给他送上祝福。

 

他看着村民们堆起来的东西,想推辞也不好使。他哪能带的了这么多?又不是出去野餐,可别人的好心总无法拒绝。他也只好一个个收起来,大件的就放在角落堆成一堆,小件的便收罗收罗挑些能用的包好放进包里。邻居的屠户给他带了半盒子弹,附赠了把极长极结实的狙击枪,说是若能远程狙掉那人便最好,不要靠的太近,怕他丢了性命;对街的小姐给他带了些药,还有在森林里能用上的短刀,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避开有猛兽出没的地带。他看着小姐的面容,愁苦又担忧,似乎有话要说。

 

小姐问:“你一定要去吗?这很危险,会送命吧。”她的眼里盛满了泪,是不想让他去的。他们从小就是朋友,是相依为命的人,不如说村落里大家都是如此。在天灾人祸面前,村民们必须要团结一心、同仇敌忾,才能稍微获得些立足之地。可他下了决心,他一定要去,为了报这个仇。他点点头。小姐盯着他,让他想起来他们还小的时候。他们和其他一些孩子相互照顾着,去森林里抓些小东西,因为经历了惨痛打击的村庄没有足够能力养活任何没有劳动力的人——因此他们拼了命地向前,拼了命地锻炼,团结在一起,从抓兔子到抓飞鸟,再到用陷阱捕猎小型野兽。等他们捕猎完了,就回去,大人们会分给他们一些吃的,但那远远不够,剩下的就要靠他们自己捕猎的成果。小姐永远是那么温柔,无论他们带回什么样的食材,都能做的美味。现在想想,或许是因为他们太累、太饿了,因而吃什么都觉得好吃,可印象里小姐的眼神却一直是关切的。她是最小的,却像是最年长者,照顾着他们。

 

“你还记得吗?”小姐又问。“...你的父母,家人,稍微年长一些的人。”他点点头。不如说他怎么可能忘?纵使时光会让家人的五官模糊,但情感,深深印刻在他心底的记忆,是怎么也忘不了的。他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柔情,在想起母亲的瞬间,从脊柱里盘旋着升腾而起,让整个身体都觉得酥酥麻麻的。他母亲的手落在他毛刺刺得头顶,也不觉得扎,只是温柔又缓慢地抚摸着,空气中溢满了叫寒冬也为之温暖的爱意…“所以每每想起父母和家人,你便想起爱,继而仇恨了。”小姐没再看他,却透过他,看向某个更远的地方。“但我…我是不觉得恨的。我生来就没有家人,或许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。正因如此,那日对我也没什么伤害,反倒是叫我的生活日益变好了。”

 

“我很小的时候,是很小吧。一位女士收留了我,把我养大,可她不是我的母亲。她有很多人,有很多事,从没管过我,因此我一直都很孤独…那日后,大家都失去了很多,反而叫我愉快了。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,被那么多人所需要,被那么多人所爱,所以我想,我也一定要非常非常爱你们才对…你这么觉得吗?”他点点头。他不清楚小姐的过去,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起以往的话,但他向来信任也尊重小姐;更何况这种想报答他人的感情,他也深有感触。于是小姐清清嗓子,继续说下去:“我非常非常爱你。我不想让你去送死,因为这是必死的路,我知道。我有预感,那个害死了所有人的秘法师,她的强大并不只来源于她的邪恶和残忍…是的,有杀人的心,这固然是一部分,但你的实力也很重要。你想杀她,她不一定想杀你,你占了上风;但你的实力是远远不能与她匹敌的。即便明知道前面是死,你也要去吗?这份仇就真的这么重要,比大家的爱更甚?”

 

他不做声了。小姐看着他,也明白他的想法:他不仅是想报仇,也是想为自己的目标所奋斗,哪怕这意味着万劫不复,他也定是要去的。于是小姐站起身,向他最后弯下腰,深深地,向他行了个礼,转身离去了。他看着她离开,身影像一朵模糊的云,里面装着无处泄的爱和关心,把她本应轻盈的脚步坠得沉重。

 

他收了小姐给的药,又试了试刀,果不其然地顺手。其实小姐的身手比他还要好些,只是要照顾的人太多,因此不敢冒险。她的一举一动就是把整个村落的命都当做赌注,人人都明白,她也明白,因此她绝不能做任何一点冒险的事,这便是她的枷锁和责任。她想逃,也不那么想。她已然满足了。

 

 

他看了看,又收回视线。这时村长来了。他拄着拐杖,一如很久以前他见过的那样,穿着厚重的毛绒长袍,一瘸一拐地走向离他最近的座椅。他帮着村长落座,把村长的衣角叠在腿上,防止扯着村长的小身边掉下椅子去,那样就太尴尬了。做完一切,他端了杯水,跪坐在地上——大家见村长时都是如此,表达自己的尊敬和信任。这不是口说的信任,而是大家由心而发的共识:没有村长,他们谁也不可能活过半年。

 

村长看着他,什么也没说,甚至让他觉得是不是自己脸上忽然长了什么东西一般,想看又不敢动窝。半晌村长才收回眼神,叫他放松了些,拿手抹了把额头,没出汗,只是有些毛骨悚然的错觉。村长的拐杖飘在空中,镶嵌其上的宝石闪烁着光芒。“你有意志能与那恶毒且残忍的鬼怪一战。”村长说。“但你会死。”

 

他早就觉得如此:“我当然会。”不如说挑战者不抱着必死的心去,又怎么算得上挑战者?“问题只在于,我是否能赢?”

 

村长没有回答,他也没有期待对方的回答。村落里谁也没见过那令人恐惧的怪物的真身,唯一能拿来确定她存在的,便只有接连不断的死亡和灾祸了。村长知道的再多,也没到能定论输赢的地步,又或者他是不愿让他丧失了勇气和信心吧。若是在战斗前被自己的信仰否定,那一场必赢的战斗也会产生风险,更别说这本来就凶多吉少的比拼。因此村长不说话,他也不说,只是深深地低下头。他生在这村落里,在大家的帮助下成长,学了格斗、学了知识、学了很多很多,总算健健康康、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现在。他认为自己必须要感激这个村落——他身边尽是些温柔又喜爱他的人,为他不断付出,他却从未表达出实质的感谢——现在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,讨伐恶魔正是他报答大家的方法,村长定也明白。

 

“我不会阻拦你。”村长慢悠悠地说。他松了口气。“只要你认为这是正确的,我便相信你的决断。你只是要知道,仇恨会使人目光狭隘,改变事物在你眼中的面貌。秘法师就是如此——我们都太憎恨她了。”

 

他点点头,和村长四目相接。他看到村长浑浊的眼里的情感,说不清道不明,再深究也无用。他不擅长读人心,也不擅长读目光,因此断然地选择了放弃。他只知道、也只了解村长说的恨。谁也忘不了那日,村落里没有一个人能忘记,在黑云中坠落的星辰和日月,以及从每一块闪烁着险恶光芒的碎片中冒出的眼睛,贪婪地冒犯着这个世界。然后是尸骨,狰狞的,有些被从中撕开了,有些只撕了一半,血还连着痂,肉的最外皮却已经干透了;他甚至认不出自己最熟悉的父母。他的父亲…他的父亲,他的手臂被啃噬,骨肉模糊,脸上的皮肉也向外翻着,像是一朵朵盛开的人皮碎花…….他那么温柔的母亲,和那么温柔的姐姐,都只剩下一半,被某种叫人作呕的东西缝在一起,模糊地认不出样子……他不敢在回忆下去,呕吐感就抵在他的舌根,几乎要让他把最后一点胃酸也吐出来。村长拍拍他,手里带上了点魔力,好让他不那么难受。

 

“憎恶会给予你力量。”村长说。他看着他离开的模样,颤抖着站起身、收拾好东西,最后一次躺在床上,阖拢眼皮。他知道这场噩梦永无终结之日,或许是亲人的魂魄在哭嚎,在重复那日的折磨吧…他们定是在催促他复仇。

 

很快了。他想。很快。明天我就会启程,去为你们瞑目。

 

 

他起得很早,意图在无人知道的时候先行启程,便不劳烦大家再为他送行。天还蒙蒙亮,落进他眼里的光又少,几乎让人看不清森林里的路。好在他走得多,熟悉,凭着印象也能在外圈跑个大概,但再过一会,走到深处可就不行了。他算着时间提早用魔法点了灯,让那在灯笼里萤火虫般细碎的光悬在路前。小姐总对他说她蛮喜欢这魔法的。小姐不喜欢杀生,也不愿扭曲他人的意愿,因此这种在灯笼里自由飞舞的光点让她觉得格外愉快。不用强迫就乖乖听话的情形,她很喜欢,他也跟着觉得喜欢。小姐说什么都是对的,都是好的,体贴又温柔,是最关心他的人,因此他要付出更多才能回报小姐的恩情。这样想着他继续往前,拨开碍事的树枝,一路磕磕绊绊、有惊无险地前进。

 

树枝层层叠叠,叫他看不清太阳,把魔法用在显示时间上又有点太过浪费,因此他没这么做。反正他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,时间长短也没什么大用,他只需要一直走就行。他觉得森林里的景色大同小异,其实走多了就会如此。不就是树和草,种类不算单一,可他没心思也认不全,看起来也就都是黑乎乎的一团。他觉得累了,估计得走了有半天,这么一直走着穿越森林是村落里谁也没经历过的——他们虽然习惯了在森林里工作,但总共开发的区域也就那么一小片,谁都不愿意再往深走,生怕惹上祸。他也是第一次这么走,不由得比往日累得多,分明平日里工作一整天他也没什么怨气的。这森林也远比他想的更麻烦,只是不大危险,没什么猛兽来袭击,亏他的手汗得让枪柄感觉起来都像是泥鳅。

 

可总归不能掉以轻心。他找了个相对宽广的地方坐下,从包里翻出点东西吃,心里谋算着该如何与那恶魔抗争。定是要用魔法了,村里的法师已经给子弹和武器都上了祝福,这样就算是没有实体的魂魄也能被魔法所伤。他抬头看了看林冠,果不其然什么也看不见,只有灯依然飘在空中。他后知后觉地让灯落在地上,就有少了些魔法的开支——虽说这灯的漂浮魔法并不是他施展的,也不会消耗他的魔力,但看到这样的情况他还是本能地想节省一点。

 

然后他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。他单手握着刀,另只手擦干净了抓住手枪,随时准备攻击。那声音停下了,几分钟,漫长的像是永恒。他大气也不敢出一个,生怕呼吸赶在了对方攻击的时间上。

 

“跟我走吧。”声音说。“你是要去找森林中的秘法师,是吗?”他嗯了一声。“那就跟我走吧。”声音补了一句,逐渐远了。他连忙站起身,跟着灯漂浮的方向走去。好在这灯有自动锁定的功能——它估计也不知道自己锁定了什么,但魔法就是这么神奇。它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,他也一样。

 

然后他看见被枯木叉起的破烂木屋。似乎是年久失修、无人打理,因而显露出一副破败的模样。分明脚下的地又软又湿,枯木边的地却干裂着,像是干尸皱巴的皮肤被从中切开,饶是见过许多壮烈场面的他也不由得恶心了起来。他本能地觉得不安。那些画满了树枝和地面的符文几乎让他无处落脚,虽说有一条刻意为之的小路,但却像两座大岩壁中间的缝隙,紧张又压抑。那个声音见了他的厌恶,也没做声,半晌后才又从房里传来:“来吧。”

 

他犹豫了一下,断然踏上枯木。房子不高也不大,和村落里的普通建筑也没什么差别,只是凭白让人觉得难受,闷得慌。当然,整片森林都叫人闷得慌,只是这里更显得古怪。他推开房门,看见地板上硕大的破洞,已死的枝干从中穿过房间,把本就不大的空间分隔成一个个区域,像是立体的屏障块一般。声音站在房间的另一头,侧着身,被枝干档得几乎叫人看不见,只能从缝隙里听到些声音。他问:“你是那个人吗?”

 

他没有明说,但对方一定知道,因为他听见她叹了口气,不沉重,反而像是解脱。“是。”她回答,又在他拔枪前开口。“你是来寻仇的,不是来送死的…”这是他听太多次的劝阻,因此他根本无心重新再听一次,拔了枪就冲着对方射去。他对自己的水平很有信心,哪怕隔着这么多障碍物也未曾改变,只是秘法师侧侧头,便轻而易举地躲过去了:“那些不怪你,你自然也不要把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。”他又开了许多枪,都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,被她轻飘飘地闪过。“不是你的错,你便不要理睬,只想着专心达成自己的目标便好。”他的手枪子弹用完了,另一只手抓着刀,念了个燃烧的咒语便向枯树上砍去。他本没期待会有什么效果,但枯树似乎还是树,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,很快就在这密闭空间里燃起大火。他跳出房,在落地之前就抽出了狙击枪,随时准备狙击跳走逃生的恶魔。

 

然而火烧得越来越大,那个声音也没有走出来。或许是烧死了。他想。可烧死谁都会很痛苦,都会惨叫、哀嚎吧,他却什么声音都没听见,空气中除了他的心跳声就是木柴燃烧的噼啪声…他不敢收手,便一直端着枪,等。反正还有时间,天还没黑透,就算天黑了,他的照明咒也足够点亮这附近一片区域。

 

他等了很久。照明咒换了很多个,让黑夜比白天还亮了,火势也逐渐变小。他想踏上去看看,便这么做了,小心翼翼地,忽然又听到那个声音开口:“你是来复仇的,为公家也罢,是私仇也罢,都是为了你生命里最珍重的人。”这不假。“但你切不能因此而不爱惜自己,因为总是有人爱你的。若是你走了,他们也会像现在的你一般飞蛾扑火地来寻我吧…你的爱人死于我,你死于我,爱你的人也死于我,这些都是必然,但为什么不让它晚点来呢?”他隐隐约约有些动摇,但也就是微不足道的一点。他没开口。和恶魔有什么好交流之说?他推开被烧的已然不成形的房门,看见那个声音,这次没有树木的阻拦,他便能看得清楚。她裸着身子,却叫人感不到丝毫激动,只是叫人觉得恶心,像是死尸。她的手捧着一个头颅,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脑袋,两个脑袋同时盯着他,让他动弹不得。

 

秘法师的眼里装着无尽的悲伤和惋惜。“你为何要来呢?你不应来的。你很好,你的父母和姐姐都是极好的人,很勤奋,又善良,是天下最正直的人。”他想咆哮,让那个怪物闭嘴,却怎么也无法操纵自己的身躯。“你继承了他们,这更好,让我见到你的时候就想起很多。这很好。这很好。”她重复着,又侧过身,只留给她半面尚还算得了正常的侧影。他逐渐觉得视线模糊,也疲倦了,这一日的辛勤和这一生的煎熬都压在了这一刻,逐渐地,他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,像是要睡去,带着这份仇恨。

 

他听见秘法师说:“这很好。”

 

他说:“这不好。”

 

秘法师愣了一下,在朦胧中把视线投向他。他早该没气了,只是靠着仇恨和意念才撑到此刻…秘法师松开手,那个头颅也没落到地上。她看向窗外,闭了嘴,又忽然开口了:“这不好。这不好。”

 

“这不好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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